诗人写诗都写些什么？是怎样写出来？又如何去读？本书以江弱水教授给研究生所开设的诗学课系列讲座的形式，征引古今中外的诗作与诗论，就博弈、滋味、声文、肌理、玄思、情色、乡愁、死亡等话题，来展开有意义也有意思的讨论。

讲诗学理论类的书籍有不少，抛去高深晦涩的学院派以及浅尝辄止的畅销书，程度介于入门学习与专门研究之间的精品却不可多得。迄今为止，江弱水《诗的八堂课》和张定浩《既见君子》两本32开的“地铁书”是我认为该题材中老少皆宜的神作。

就《诗的八堂课》，本文将根据作者自编的“八堂课”顺序，进行内容上的概述辅以笔者的读后感想。

诗的发生：博弈第一

诗的鉴赏：滋味第二；声文第三；肌理第四

诗的主题：玄思第五；情色第六；乡愁第七；死亡第八

博弈第一：

文学创作与博弈间的关系实则在中外多方都有起源。刘勰在《文心雕龙·总术》中的谈论最为精到，下棋之人“穷数”，而赌博之人“邀遇”。西方文论讲诗的发生学，也大体可以归为两派，一派主灵感，一派主记忆。前者是博，后者是弈。（此处对于书中关于博弈的介绍不多赘述，大家对二者的特征与风格也应有所了解）

两个简单的例子对比「赌徒的诗」和「棋手的诗」。

作者云“赌徒诗人”最能满足大众对于诗人之所以是诗人的想象之标配。我读来发笑，但倒是真的。李白斗酒诗百篇，大家前呼后拥，于是摇笔写开“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……”，这样的叫赌圣、叫天才！大众只崇拜天才。

“花间一壶酒，独酌无相亲。举杯邀明月，对影成三人。”这样的诗是无中生有，而杜甫的诗是有中生有，于是便落了下风了。

那么弈棋型的诗人便不好吗？非也。殊不知，写诗最讲究实际操作的经验和技能，是一种细致的手艺活，手艺的结果就是一个个静态的文本，哪怕其中包含着白炽的情感，都得花工夫冷萃水磨而成。

无论是福楼拜花五天时间写一页；还是筛子上筛来：春风又到、过、入、满、绿江南岸，精算师般的弈棋型诗人诚然还是好的作品诞生的根本保障。而所谓灵感，不过是相对渐悟而言的顿悟，是旬日艰难之后的刹那轻松。

作者在列举一系列作家事例后所推崇的写作最好结果是「博弈并济」。除却极少数极端的赌徒和棋手，大多数的诗以及诗人，仅仅是身上博和弈的比例不同。也就是说，诗人要能用弈棋型的手法来制造赌博型的效果，不可无匠心，不可有匠气。

滋味第二：

近几年纪录片《舌尖上的中国》在主流媒体上大热，中国人的世界是舌尖上的世界，其他亦然，我一直认为中国人的诗也是舌尖上的诗，作者亦如是。

我们平常说一首诗好，首要就好在：有味道。中国人爱讲味道，“道”可以“味”，“味”也能成“道”。中国人的感性经验发展出一套极为独特的对味道的分析和精微把握。

我们讲诗，惯常用到滋味、品味、趣味、意味、韵味、情味，也全都落在一个“味”字。

缪钺《论宋诗》曰：唐诗如啖荔枝，一颗入口，则甘芳盈颊。宋诗如食橄榄，初觉生涩，而回味隽永。

诸如此还有俞平伯评漱玉词、苏东坡以味论诗等例子在书中比比皆是。

有意思的是，诗人写诗原来也重“滋味”，作者将写诗必做庖人治膳，要调和鼎鼐，才能做到色、香、味俱全。

声文第三：

这一篇最为新颖，出于我大学专业对于语音发声的研究学习，读来更是惊喜万分。

作者以王维《观猎》：风劲角弓鸣，将军猎渭城…… 普通话与粤语（近古）不同读音念出来的不同效果为例，笑称这首诗假如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标准音念出，是打不到什么猎物的。

甚而这也同样作用在外语诗，例如 “stood on the steps of stone” 的厚重坚实笃定全赖于三个st-的效果。

我们皆知形与声都是传达意义的媒介，大家却往往强调形而忽略声的意义，实则有学者（顾随）论诗，认为“莫要于义，莫易于形，而莫艰于声”。

全书中我最喜的一段是这样的：

杜甫《野人送朱樱》诗云：“西蜀樱桃也自红，野人相赠满筠笼。数回细写愁仍破，万科匀圆讶许同。” 「数回细写」是分几次把樱桃慢慢倒出来。樱桃是最娇嫩的水果稍微碰一下就会破，破了很快就会烂，所以动作要精细。可饶是这么轻这么细了，还犯愁仍然会碰伤。这些樱桃呀，如此均匀，如此圆润，诗人讶异于他们怎么大小颜色都如此相似。

现在，仔细注意你的口型，“细写”双声都是齐口呼，发元音 i 时，舌尖流露的正是樱桃的纤小和动作的轻微。“匀圆”双声都是撮口呼，发元音 u 时，嘴唇撮圆了，正好张成樱桃小口。你看，老杜用字精确到什么程度！

读到这个例子我真是在桌前连连击掌叫好、拍案叫绝！还有周邦彦《玉楼春》的“情似雨余黏地絮”，书中的诗句都被我魔怔一般地反复读来，彻底明白古人为何要“在唇齿间琢磨”。

总之，好声音会带来审美愉悦，好诗人能发出好声音，而最好的诗人发出最好的声音。

肌理第四：

开篇的「texture」，是我在中戏节目课堂上就听老师强调并解释过的一个词汇，肌理——文学作品、艺术作品中新兴的却又至关重要的成分概念。

前文滋味重味觉、声文重听觉，那肌理便重触觉了。将各个学者的概念合起来理解可以是：“我们要肉感地去感知一首诗的文本的肉身。”

（肌理或texture书中书外都有太多解释和讨论，不细致铺开）

拿肌理中最强烈的对比「丰致与骨感」举例吧。

在中国文学中，《水浒传》与《红楼梦》可以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学风格，相当于壮美与优美之别。对应于文章肌理，也就是一个写意，线条粗放而有筋道；一个工笔细软。

至于婉约词与豪放词，我自认为也算是肌理差别的一种代表形式吧。

这篇是我在全书中读到与其他诗学理论著作相比最具特色的，想是由于texture概念本身诞生研究也为时不长，所以别具新颖，其中「氤氲与锤炼」部分也十分值得一读。

玄思第五：

诗源于抒情与叙事，所以史诗和抒情诗在各民族诗歌中都发育最早。但是，用诗来玄想，来进行形而上学的思考，让诗的语言获得处理思想的能力，应该是文明达到很高的程度才能做的事。

作者在书中所举王羲之《兰亭集序》中的五个“怀”字最正中我怀。那种站在高处“游目骋怀”的形而上学的时刻，是于连的塔楼时刻、法布里斯的钟楼时刻，当然，也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时刻、杜甫的登高和登楼时刻。这是抒情的时刻，更是冥想的时刻。

除却「诗可以思」，作者还继而提问「诗怎样思？」或有玄学派诗人，或有理趣与理语的出现，说到底各种趣还是诗趣。

作者提出，如果缺乏某种玄学品质，诗人对世界的感受不可能全面，写出来的诗不免简单、幼稚。诗人从大千世界随时感触，悟出一些灵觉妙义，就成了诗文中天道与性理之悟。

不过在我看来，诗的立身之本在于诗所固有的美学意义，哲思是形而上学的追求却不能成为全部的本质。能够在诗中援引玄学资源，是聪明；懂得诗不是用来表达玄学思想的，是智慧。

情色第六：

作者云，这一讲不讲爱情，也不讲色情，而讲「情色」。

我有必要引原文内容来区别色情与情色：

色情是肉欲，以挑逗官能为能事；情色是肉感，以摇荡性灵为旨归。所以，色情只诉诸本能，而情色却上升到了艺术。我们可以把情色界定为一种感性，一种性感的感性。

如果没有玄思，一首诗很难从有限上升到无限，空灵不起来；但如果没有情色，其实也很难沉醉于纯粹的现实中，因为最切近的现实就是肉身。

古今中外有太多名人与名篇的情色内容出彩且伟大，加之作者分析使我今日读了此书才叹为观止。不过，正如作者在课堂上由于“难为情”而没有讲这一课一样，此处我也不多赘述了。

乡愁第七：

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（Novalis）有一句名言：“哲学是一种乡愁，是一种无论身处在何处都想回家的冲动。”

诗也如此。

如果说乡愁是古往今来第一大诗词题材，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。从《诗三百》到《古诗十九首》再到全世界对于唐诗的第一印象“床前明月光”，中国诗当中的乡愁说起来没完。而两千多年古典的乡愁，所表现的内容与表达方式基本上也不怎么变。

这一种一半是甜蜜的忧伤，一半是高贵的痛苦的审美的病，在二十世纪的世界才发生改变，政治和全球化造成了无数人的背井离乡。他们怀着从母体撕裂的伤痛，彷徨挣扎于祖国与异国、母文化与在地文化之间，为身份认同与文化认同而焦虑。

从而现代诗开始在乡愁的主题上奔向另一端，因为返乡之路如此玄远，人类根本上就无家可归。

死亡第八：

杜甫《玉华宫》最后一叹：冉冉征途间，谁是长年者？

老杜这一问，与希罗多德的《历史》所记载的波斯王薛西斯的悲从中来如出一辙：“我想到人生的短促，看这样的大军百年后没有一个人能活着，心里突然起了悲悯。”

实则，冉冉征途正因为有了一个终点，才让我们能够将人生视为一个整体，有始，有终。只有死亡才能赋予生命以意义，故生与死相互依存、相互转化，所以庄子要我们知晓“死生存亡于一体”。

苏格拉底说：“形而上学的玄思就是在练习死亡。”这也是作者为何在最后一课讲死亡，因为无论是玄思、情色或乡愁，其歇脚处无非死亡。

中国古典诗最富于人间情怀，死亡向来不是一个突出的主题。孔子说“未知生，焉知死”。庄子又说“死生亦大矣”，他要我们齐生死、一物我。旷达的陶渊明说：“有生必有死，早终非命促。”

至于“人生自古谁无死，留取丹心照汗青”，那是以历史为归宿，通过人类记忆的力量来克服个体生命的有限性。甚而《左传》中的“三不朽”，凡此种种，说明中国人对生与死的看法其实很通脱，大有一种向死而生的气概。

能够感受悲哀的心灵是健康的，能够从悲哀中宣泄与净化的心灵是强壮的。中国古典诗人的伤春、悲秋、怀古、惜别，无一不渗透着死的阴影，寄寓了生的慨叹：

“泪眼问花花不语，乱红飞过秋千去” 

“秋风萧瑟天气凉，草木摇落露为霜” 

“明日隔山岳，世事

「诗人何为？」是作者在书中提出的令我最无语凝噎的问题。当二十世纪后，世界上诗人原本所负有的使命已不再存在的时候，诗人是无用的——作者如是评价。

在这个无处不有用的世界上，只有诗无用。画家、音乐家、小说家和电影导演，他们的艺术都可以在市场上派个用场，卖个价钱，只有诗是唯一的例外。

诗不能使任何事发生，叶芝说。

但是庄子又说：“无之以为用”，是为大用。

作者江弱水以海德格尔“当其无、有其用”的空言类比诗所使人不知不觉神质悉移的大用。我却不愿在此使之更为形而上学，道理其实很简单，正如本书所逐课讲述的，「诗」本身从发生到鉴赏，以及其所能囊括的主题，包含了人类精神世界的所有形式与内容。以我个人愚见，我认为所有的文学形式都可以改写成诗，小说、剧本、散文……但反之却难免要失了其某些神韵。

中国文学始于《诗经》；西方文学定于《诗学》。

读懂了《诗的八堂课》，也就读懂了古今中外的诗人何为。